溽暑时节的北京,又岂是一个“热”字便概括得了的;哪怕是入夜后,没有了太阳的“照拂”,温度也不情愿地低下了头,潮气却始终和街上的饭香味一样,缠绵着,久久不愿散去。
时值晚上九点半,吃晚饭的客人悉数散尽,再来的便是奔着夜宵的主顾。齐乐嘛都没干,就杵在收银台里发了会儿呆,愣是发出了一脑门子的汗。钉在墙壁上的几个小风扇,尽职尽责地摇晃着“脑袋”,搅动着湿热的空气;风扇运转的噪音与食客们的吵嚷声交织在一起,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塑料袋子,罩在齐乐的头上,闷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得装个空调,齐乐眯缝着眼睛想。前厅还好,墙上有得是地方;后厨有点麻烦:统共十来平米,规划得严丝合缝,除了天花板,上层空间就没有地方能塞进去一台空调。可是,早晚得装;且不说边上的美廉美和链家,就连街对面新开的桂林米粉都装上了空调,同样是做餐饮的,齐乐不能在这方面落了后。
忽地,有人跑进餐厅,搅动了气流,请来了惶恐的风。
“老板!客人喝大了,在外面闹起来了;您快出来劝劝吧!”
说话的是店里的女服务员,于欢。她年长齐乐几岁,约莫三十五岁上下,体型娇小,不过脚下生风,干活麻利;尽管学历不高,但是常年从事待人接物的工作,让她素来不怕刁钻蛮横的主顾,凭借这股子机灵劲儿,也给齐乐省了不少麻烦;而今她都摆不平……齐乐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,恨不能拆下电风扇,用扇叶搅烂酒鬼闹事的嘴!
“欢姐你别慌。”齐乐快步上前,胡噜着于欢的大臂,边安抚边嘱咐道,“你把曹师傅请出来,告诉他:不是真打架,就是出来镇场子。要是我俩都搞不定,你再报警。”
于欢神色慌张地点点头,然后快步奔向后厨。齐乐深吸一口气,攥紧了打颤的拳头,快步走出店门。店里有几桌客人,不想劝架,只想看戏;于是,他们有的拿着烫嘴的串儿,有的拿着冰牙的黑加仑,一个个跟小尾巴儿似的,缀在店老板的身后,止步于店门口。
齐乐经营的餐馆,早上卖早餐,上午、下午做家常菜,入夏的夜间再加上烤串夜宵;店里面有四十多平米,提供二十来个座位,店门口十来平米的“门前三包”区域里,到了夏天就会追加七八个小桌和十来个马扎,专供给吃串儿的食客。此时,原本围坐在小桌旁吃串儿的客人,全都扔下自己的吃食,与过往的行人一起,围聚在店门前的把角儿处。
“让让!劳驾各位都让一让的!”齐乐扒拉着聚集在店门前的人群,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来到纷争的中心地带。只见一膀大腰圆,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,满脸通红,横眉竖眼,短袖衬衫的下摆撩至胸部,露出酒足饭饱的肚腩;男子身旁,站着几个同样面红耳赤的酒鬼,有的拉着他,有的和他一样瞪大了双眼,齐乐猜测,这几人是一桌的。男人正对面不足三步远的地方,有两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小姑娘,坐在店里置办的马扎上;她们面前的小桌子被掀翻在一旁,肉串儿散落一地,装着黑加仑的玻璃瓶子也成了碎渣。
齐乐虽正值壮年,却也不敢冒然招惹比自己高半头、粗两圈的酒鬼;他绕到男子面前,站定在更靠近两个姑娘的地方,微微侧着身体,冲着男子赔笑道:“哥儿几个:咱有话好好说,犯不着动气啊。”
男子嗤笑:“你他妈的又是哪根葱,也配跟老子称兄道弟?”
“我是不配。”齐乐心说,我也不想;他缩着脖子,抬手指了指门头上的招牌,故作畏怯地解释道,“可这‘久久香’,是我家的买卖;您在我家门口动气,我不得来劝劝架嘛。”
这时,围观的人群里传出了这样的低语:“哦,是店老板来了。”
那耍横的男子不知是喝大了,真的没听明白,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;他又“哼”了一声,而后指着齐乐身后的两个小姑娘,恶狠狠地恐吓道:“你他妈爱谁谁!那小婊子故意踢翻了老子的酒,不知道赔礼道歉还他妈跟老子叫板——有娘生没娘教养的玩意儿,老子今天就要替她爹妈教训教训她!”
他说得好似头头是道,但是口齿不清,声音和人一样在打晃,一听就是酒鬼的胡搅蛮缠。齐乐并不在意谁对谁错,他只想赶紧平息了纷争,继续做生意;不过,和面前这位酒鬼相比,连他都是相对弱小的一方,更何况是他身后的两个小姑娘:因此,不论对错,他得向着弱者才行。所以,齐乐说:“得嘞,您和这俩妹妹都是我的主顾,我替俩妹妹给您赔个不是,您的酒——”
男子不仅不买齐乐的账,甚至连着他一起骂:“你是她爹妈啊,轮得着你来道歉!——你想生,有逼吗?”
语毕,有人轻笑,有人责骂,却是没人上前来拉架;因为压根也没打起来,只是醉酒男子在耍无赖。又是“婊子”又是“逼”的,齐乐面子上没表示,心里面却是恶心透了自己面前的这个死胖子:不仅坏了他的生意,还当着小孩的面儿胡说八道。他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姑娘——一个梳着高马尾,一个留着齐肩的短发,两个人全都仰着下巴
、挺着腰板,斜睨着的两双眼睛宛若四把小刀子,恨不能活剐了那个下边带把儿、上边却没个把门儿的瘪犊子;两张惨白的小脸却是出卖了她们,怕不是看似坐得稳当,其实已经吓得站不起身来。齐乐心说,看这架势,倒不像是犯轴,更像是受了委屈。可是,天大的委屈也得由法官来判,他一个开门迎客的买卖人,有理无理都得搅三分,只为一团和气多生财。齐乐估摸着,怕是很难让身后这两位小姑奶奶开口服软,他便只好继续和稀泥:“嗐!不就是瓶儿酒嘛,我赔您就是了!”
说话间他已走近醉酒男子,笑盈盈地伸出手,想要顺势把人请走;结果被对方反手拨开,踉跄地倒向围观群众,被人扶了一把,这才没摔在地上。男子见状,又有了讥笑的由头:“细胳膊儿细腿儿的,跟个娘们儿似的!”
两个一直大气儿不敢喘一下的小姑娘,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,声音打着颤,却说得清楚明白不饶人:“你粗胳膊儿粗腿儿的,不像个爷们儿,倒像根棒槌。”
“我操你妈!”酒鬼一听,当即发了飙,挣脱开同伴,抡起拳头就往前冲。齐乐大喊了一句“小祖宗您快闭嘴吧”,便是再也顾不得其他,连忙奔上前想要进行阻拦;围观的人尖叫着四散开来,其中却有一矫健的身影,如疾风一般掠过人群,抢在齐乐之前,来到酒鬼身后——攥住他高举的手臂,下拉,后屈,压在其后背上;再侧踢其窝腘,使人屈腿倒地;最后整个人倾身上前,以腿压腿,以肘压身,攫住酒鬼的双手,大声呵斥道:“你要干什么!”
醉酒男子不服气,肉虫一般扭动着身躯,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束缚,只得愤恼大骂:“干你妈!”
压着他的男子不怒反笑:“我怕你打不过我爸。”男子转而看向一旁惊魂未定的齐乐,熟稔问道,“怎么回事儿啊,齐老板?”
齐乐方才吓得心脏险些蹦出嗓子眼儿,又起得太猛,这会子他脑顶儿充血,双脚发虚,险些跪下磕仨响儿;再一听到令人安心的声音,使他之前的硬气瞬间变成了怨气,混不吝的语调也软成了委屈,还学着娘们儿的劲头,捂着胸口,话音里竟还染上了哭腔:“我哪儿知道啊!”
那人挑眉揶揄道:“人在你店门口儿闹事,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儿?”
不待齐乐回嘴,被人压在地上的酒鬼叫嚣道:“日你妈的放开老子!你他妈谁啊,敢打老子!老子他妈的报警抓你!”
齐乐“噗嗤”笑出了声,压着酒鬼的男子则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,而后答道:“我就是警察。”
醉酒男子一听,顿时懵了;倒是他的同伴,蛮横质疑道:“你说你是警察,你就是警察啊?”
男子侧身,用手肘和上身力量压制酒鬼手腕,而后用腾出来的一只手,从牛仔裤的屁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皮家;他大拇指往上一翻,食指、中指配合着夹住掀起来的开页,便亮出了警察证的内页。他冲着人群转了一圈手上的证件,最后还不忘拿给被他压在身下的男子看,边给他看边厉声训斥道:“看清楚了啊,我是朝阳分局安贞里派出所的民警。我现在就告诉你,你这拳就算不打下去,也已经涉嫌构成寻衅滋事了——”说话间,他已将警察证收好,继续用双手压制身下的醉酒男子,“轻则罚款,重则坐牢!你自己掂量掂量,就你这块头,那俩小姑娘,能禁得住你几拳,啊!”
醉酒男子听得一愣一愣的,迟疑片刻,再次开口竟还是那句话:“那个贱货踢翻了我的酒!”
男警察嫌弃地“啧”了一声,而后抬头去问被这一通吓得躲到角落的两个小姑娘:“你们踢翻了他的酒?”
两个女孩连连摇头,其中的短发女孩带着哭腔辩解道:“我们不是故意的!外边就这么大点地儿,走路都费劲,他还把酒瓶子摆子路中间儿——我们道歉了,他偏说我们没道歉,还要动手打人!”
“放你娘的狗屁!”醉酒男子听后,扯着脖子破口大骂。
“你说话放文明点儿!”男警察用力向下压制,同时厉声警告道,“能不能好好说话?你要是能,咱们调查清楚了,就哪儿完哪儿了;你要是不能,我就带你回所儿里——醒了酒,会说人话了,再说你寻衅滋事的问题!”
这当口儿,醉酒男子的同伴里面出了明白人;他连忙上前求饶道:“警察同志:咱多大点事儿啊,还值当去所儿里解决?不就一瓶酒吗,我们不要了还不成吗!您、您快放了他吧!我们拉着他,绝不再让他说胡话了,您看成吗?”
成也成,不成也得成。男警察——宁安本就不是出警的民警,他不过是下班后来此吃夜宵,没想到却目睹了醉酒闹事;眼瞅着事态要失控,他也顾不得自己只身一人,或将寡不敌众,却是在醉酒壮汉抡开手臂那一刻直接冲了上去,想着能控制一个是一个,至少别让女孩儿挨了打。现在有了台阶,他也没必要继续逞强;形势上不利,但气势上不能弱,他没有立刻放开酒鬼,而是严肃斥问道:“最后问你一遍:能不能好好说话?”
醉酒男子还没表示,他的同伴就立刻替他许诺道:“能,他能!”
宁安不
搭茬,只是拉着醉酒男子一起站起来,期间始终攫着男子的手臂;男子的同伴相继拥上前,有的道歉,有的保证,最后口风一致:请求警察同志别把他们的兄弟带去派出所。
这边四五个人将警察团团围住,接受批评教育,那边两个小姑娘抱作一团瑟瑟发抖,茫然无助;围观群众交头接耳,期待着接下来的“下酒菜”。后厨的曹师傅这会儿才赤膊着走出来,手里还假模假式地拎着厚重的斩骨刀,一副关二爷的忠勇模样,嘴里还不忘吵嚷着“谁在闹事?让老子来会会你”。
齐乐哭笑不得地迎上前,他冲着人群喊了一声“没事没事”,而后赶忙推着曹师傅往店里走,边走边说“宁警官来了”;途中瞅见守在店门口的于欢,又悄声问道:“欢姐,你报的警啊?”
于欢听了,连忙摇头否认。齐乐顿时了然于心:难怪宁安没穿着警服,合着人家是“路见不平一声吼”啊。也不对,那是形容无关路人的;他一派出所民警,就算下班了,也有权利和义务保护辖区居民的安全。
“要是没我的事儿,我可回去了啊。”曹师傅悻悻然说道,“后厨一堆活儿,元子一个人压根搞不定。”
曹师傅,姓曹名广顺,是久久香的大师傅;四十五岁的他,留着平头,眉粗眼大,鼻高唇薄,皮肤黝黑发亮,身形敦实,孔武有力,发起狠来的样子十分吓人;他带着自己不满二十岁的侄子曹元在北京闯荡,因其膝下无子,所以倾囊相授,更是小心地替全家守护着这唯一的一根香火。这不是店里第一次遇到有人闹事,也不是曹广顺第一次夹着尾巴做人——不是他自私,是他不能出事啊!他那点能耐还没全教给曹元:他要是废了,他们家的元子该怎么办啊!
齐乐自然知道曹广顺心里的那点子弯弯绕——自他三年前从原来店主的手里接过了久久香,同时一并接手了原来店里的员工,就已经从原店主哪里知晓了每个人的脾气秉性。比如,于欢看似娇小瘦弱,可是手脚麻利,任劳任怨,只要工资给得足,绝对不会闹脾气;曹广顺是颠得一手的好勺,也装得一手的好逼,看似五大三粗,实则十分地小心谨慎。他不怨曹广顺的畏缩,只怨自己怕麻烦,没第一时间选择报警。一想到方才宁安一个人冲上去压制醉汉,齐乐就心悸得窒息……还好平安无事。他宽慰了曹广顺,也安抚了于欢,又笑着驱散了围观的群众,最后才回到宁安的身边。
这会儿工夫,宁安已经打发走了闹事的食客,正在教育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:“……是不是,多危险啊?”